不純粋非理性偽批判

決して純粋ではなく、理性も呼べない偽批判です。中国語しかないでごめんなさい。

四 第二個信徒/二人目の信者

那條溫順的蛇躲在我的脖頸左側面,瑟瑟抖著,我緊張地用餘光檢查右翼。教室是漂浮在漆黑海潮上的開放箱子,外面波浪起伏,造物巡迴;我與蛇肌膚相親,感受它比恒溫動物更暖的體溫。捧著手上的書又有何用?

有時我又傻傻看著教室裡六七十個腦袋,他們總要時不時抬起頭來,看教室前的鐘,望望路過教室門口的大人,或者讀黑板上脫離了今晚的語境就會被可悲地宣判為無意義的語句,此起彼伏,我在其中感受到了一種節奏感。

人不是在什麼時候都能摸到世界的脈搏的,或許是觸碰到世界關鍵的動脈了,我必須撇下一切開始思考這脈搏的意義。這不是一個可以讓自己之外的人信服的發呆的理由。

我發覺這脈搏格外緩慢。我常常二分地看待世界的速度:時間的速度與時間中的物體的速度。這兩者只要不協調,物理定律就會亂套,我曉得,但我還是二分地看待它,冥冥中感覺到兩者內蘊地齟齬,但我能感受到兩者都在變慢,因為有一樣東西既不是時間也不是時間中物體,那就是我的心理世界,或者精神,什麼名字都沒關係。

——這是一個現象,一個不平常的現象。科學家的做法是建立模型,創立理論來解釋它,然後再預言,用實驗驗證。我遵循著這個簡單的步驟,我的模型是:這個世界是一部小說,我自己創作的小說,我是一個小說中的角色。這個模型從目前來看是合理的,因為我既操縱著自己,也常常背叛我自己。其他人呢?他們也是小說中的角色嗎?我回憶這小說開始以來的三章半,我沒有與我以外的人相遇——與我相遇的都是我創作的角色,而且是(按照某些批評理論)幾乎沒有性格、塑造失敗的角色。鼠在我的觀念中就應當那樣回答,因而完全可以解釋為是我的設計;狗經過的時候好吠人,在我想來這也是當然;我如此自大,自然會設置其他同學都是唯分數論者,固然會對我低聲下氣。如果把世界解釋為我創作的小說,完全沒有矛盾,和解釋為是現實是等價、同構的。

我小帶興奮,因為我的模型工作正常;又羞愧非常,因為我居然為了我自己設置的角色而感到羞愧。

那麼,世界的脈搏這麼慢,一定是因為我——作為創作者的我——在創作時拖延了,為什麼會拖延呢?這個問題在我的心中迴響,每碰到意識的邊緣就發生彈性碰撞,毫無進展。我只得呆呆望著我手上的《奧賽教程》,口半張也沒有精神去合上。

我每當害怕什麼時便會拖延,就像小學時我貪玩回家晚了,害怕被責駡的我卻越走越慢。我在害怕什麼,如果小說寫下去就一定會發生的事情。我四處張望,這教室裡一定有就像將要落到地上的蘋果一樣將要發生的事情。

教室像被加了銳化的濾鏡,每一個細節都格外刺眼。燈光的頻閃讓我有些噁心。不要啊。」我想像自己在對自己說。這是一款有時間限制的解密遊戲,我必須找到目標,否則我的胃液會沿著我的食道往上爬,而我絕不會在這裡催吐,我不能冒著把手或者褲腿弄髒的危險。如果不解決,第五章也許就永遠不會到臨,甚至連本章都難以結束。

其實我自己清楚的吧?只是因為過於害怕,連那東西的名稱都被藏了起來,壓死在潛意識的底端,沉積岩在那裡變質,讓它扭曲到面目全非。

我需要深呼吸了。我猛猛一抽抬起胸脯,耳朵裡似被疏通了,教室裡原來隔在我心理外邊的聲音便像沖進破損船隻的海水。嘩嘩啦的翻卷子聲,還有人在補作業,他們做得已經比我多了,還要補的嗎。就在分心一刻,那名詞便放鬆警惕升了起來,我翻身一撲,終於把它捉住:這名字叫社交。

啊,是啊,沒有角色的互動,叫什麼小說啊。就是因為害怕這個,害怕寫角色的交流,所以就不願意寫下去了嗎?那為什麼不寫登山,寫去南極探險的孤獨探險家啊?你尊敬的斯科特也不是一個人去的南極點啊?

我通過責駡自己居然有這樣的恐懼來逃避事情本身。

我坐回到座位上去。罰站時間沒到,所以應當有人該注意到。但是其他人一般即使注意到了也當作沒看見,我的自卑讓我覺得我沒有資格讓其他人在乎,所以作為創作者的我會這樣寫:沒有人在乎我回到了座位上。

我拿出字帖開始摹寫,遁入逃避責任和無聊兩者的避難所,把一切決定都懸擱起來。就這樣一直耗到了下課,因為我不樂意被狗看見,所以作為創作者的我也沒有讓它前來教室查看。

倘若我這套理論是正確的,那我只要讓其他角色不與我交流——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——那麼今晚便能順利度過,我才能回到宿舍,鑽進被窩裡,去夢中為神祭祀。這是我的預言:今晚不會有任何角色與我交流。

但那張紙條打破了一切。遞給我紙條的那個男生比我還瘦小——多虧他我才沒有把自己設為瘦小的最值——藏在兜帽和眼睛後面,無論天氣多熱都縮在厚厚的風衣裡顫抖的怪人。

起初我還對他充滿同情,誰沒有一些怪癖呢,尤其是參考過我自己;因為這些怪癖就要被嘲笑、欺負,這種事情讓我想起我已經刪除放在回收站裡的小學時光,讓我的心不免總想靠他近點。悄悄觀察他,看他總駝著背,縮在一堆雜亂無章毫無營養的書中間,無論誰與他說話都浮著微微的假笑——我相信那是嘲諷——點頭哈腰,卻從來不認同任何人的任何觀點,也無論如何都不遂行別人的要求;看他被別人玩弄時,拙劣地——當然是故意表現的——表演出愚笨可笑來,讓別人更加看不起他,好從玩弄中脫身。

雖然很難以啟齒,可我感覺我愛上了他。但我答應過神,不能愛祂之外的任何人。祂說:「如你一般可憐,不正表明他如你一般可恨嗎?」當即我便吐得不省人事。可是神已經死了,我移情他人絕無可以指責的地方吧?如此想著拆開信。

信紙上方畫著正三角形和它的內切圓,下底向下伸出兩觸手,在蠢蠢欲動,內切圓中的一顆大瞳在左右張望,時不時眨一下眼。我從座位上猛地站起,似沙林中毒感覺天地昏暗。

雖然神不允許我這麼做,我還是設計了這個宗教的標誌,但我從來不曾繪諸任何地方,它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出現在我心理以外的地方。我非常確信,神的信徒只有我一個。只有我愛祂。可……

你終於發現了?沒關係,我有藥。」

儘管事情緊迫非常,作為創作者的我還是有辦法拖延逃避的,那就是結束這一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