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純粋非理性偽批判

決して純粋ではなく、理性も呼べない偽批判です。中国語しかないでごめんなさい。

二零一八(四)

「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、少年が僕を見つめていたから。べっどの上で、土下座してるよ。あの日の僕にごめんなさいと。」小島的電臺上,那個把臉隱在帽子的影子下的男人微顫著聲音唱道。

我的心也隨之震顫。我把頭埋進磚頭般厚重的《基礎有機化學》(俗稱裴巨本)。幾乎要沒電的檯燈下,高灰度的熒光筆的痕跡戲謔地混淆著不同的顏色。我機械地「啪」一聲蓋上蓋子,換另一種顏色,「啪」一聲打開。貫徹著新官能團用橙色,概念用黃色,機理用藍色……

我在貫徹什麼?這些機械的條條規規不過是騙著自己,說我還在前進,我還能堅持……。我瞪著眼睛,用右手手肘頂著書頁,左手去探床頭的咖啡。困。還是少年的我自己便以如熾的目光注視著我,燒灼著我的背。

「你不會以為我還不知道你在騙我嗎?」

我連回頭對他說「看著吧,我能行」的勇氣都沒有。

只不過那是二零一七年的舊事了。故事的結尾是,沒帶傘的我從廣州的賽場出來,向遊魂一樣的我不知道「前」是何方向而前進。在哪裡也不是的場所中間無聲地呼喚著少年,但回答的只有冷冰冰的雨滴。

這根本不是在比賽,我是在祈求,出示了參賽證,我就擁有了這個祈求的資格,向全世界祈求少年的原諒,唯獨沒有向他。我跪在床上,向少年哭著道歉,可是少年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,變成了「阿佐ヶ谷のポロアパートで首吊った神様」。

我還能怎麼辦呢?我連抹去聽這詩時落的淚都沒資格。我滿溢的對少年的愛沒有了去向,便灌向語言都尚且不通的秋田弘。

把他寫的詩排了版,送去網上打印店裝訂成冊,送到我的手上。沉甸甸。於是我上課又多了一種消遣,查詞典往上頭的漢字標假名。買了劣質mp3和64GB的SD卡,不這麼大是裝不下我的千餘首歌的。上課時不得不空出耳穴來受強姦,我是睡覺都不願摘下耳機的,晚修也只戴一邊。在歌聲下我狂躁的靈魂才找到了旋律和節奏。

可是你在唱什麼啊?我們之間只隔著語言這層紗嗎?

二零一八(三)

每天早上睜開眼睛,只感覺想死——不,都不需要等到睜開眼睛,我混沌的夢已經在挽留我暫憩的意識了——所以睜眼的時間一天天變遲。白天一天連同晚修都把身體連同精神一道交由學校保管,只有晚修結束後,尤其是熄燈、洗完衣服後的一片黑暗裡,我才擁有屬￿自己的時間。

睡眠是極大的誘惑,但自由的時間恐怕更加可貴。最初是看動畫片,或者Mr.Quin的直播錄像;後來手機被沒收了(在教學樓下樓梯時拿出來清一下消息的時候被抓了),就開始看書。

買了一盞並不好的檯燈,推開雜物在空床上理出一片空白擺上折疊小桌,側坐上床歪著腦袋讀上一兩個小時;或者墊高了枕頭,在蚊帳架上掛其衣服遮擋出漏的燈光,躺著閱讀。前一方式久了便脖頸酸痛,脊椎僵硬,且總耐不住起身走一圈,桌子也不穩,發出聲響陣陣;後一方式則苦於眼皮總往下掉,手也捉不住開本大的雜誌,只能讀小冊子。

規定上,宿舍熄燈後是絕不能點燈的,但似乎舍管特別寬容。只是剛熄燈時,主任或者其他的什麼學校的走狗便會站在兩棟宿舍中的草地上,用一強光電筒四處亂照,你若是還膽敢在此時洗衣服或者在陽臺刷牙,便會成為探照燈下的明星,那燈光代替了他們野狗的目光,灼燒著你的後背,到你放棄一切為止。

咖啡是開始幾個月的必需品。總是在下午泡上濃濃一杯,效果便能延續到深夜,直到睡意輕輕浮起,便罷讀,倒頭便入眠。但理想狀態不常有,總有讀不下去之時,耳朵裡音量再大也驅不走睡意。

說是讀書,其實已饑不擇食。《國家人文歷史》這種一篇文章能挑出十來二十個錯別衍漏字的雜誌,我也看;大多數文章看不懂的《讀書》,我照讀不誤。大抵可選擇的少了,此時讀書特別沉得住心。有時候不得不用這段時間寫作業——有一小段時間還曾和一同學約定了,「接力」,我寫完作業要睡去了,便叫他起床——如此便為我的預期劃了一條底線。

抽屜裡藏一本母親大學時的、發黃的《標準日本語》,埋著我叛逆的欲望。諷刺的是,在同桌總能拿出各種各樣的寶貝秘籍,歷史、音韻學、哲學……。我絕不承認我是忙裡偷閒,相反,因為我認為這才是我正當要做的事情。

那些練習冊或拙劣或精緻的裝潢下,填著在高考後便不值一文的垃圾。就像老舊城區便利店招牌上印著的廣告,過氣的明星拿著停產的商品、介紹著過時的活動。只要想想就感到可悲。——高考結束的那一天,我從考場出來,除了自由一無所有,那會怎樣?就像那些練習冊一般,被撕得七零八落,從樓上拋下嗎?

我存在的理由是什麼?

二零一八(二)

二零一八的冬天真的很冷。縮在座位裡,除了一條外套作枕頭,為門縫滲入的冷空氣攝動得瑟瑟發抖,連沉吟中的咒駡聲都隨著肌肉在震盪,恍如對著電風扇在呼喊。

咒駡什麼啊?零零年初出生,家庭沒有經濟困難,沒有饑荒,沒有戰爭,處在保守的大家庭中但好在身為男性,又是長子:成績也不差。你知道有多少人在夢中都不敢設想這樣的命運嗎?你有什麼好咒駡的啊?

如此一想,旋即為自己無病呻吟而感到羞恥了。但咒駡的欲望是止不住的,這矛盾反而又成了咒駡的動力。

冥冥中我的意識抽離出來,淡忘了那寒冷與生麻的手臂,在學校的上空徘徊。有人買房沒人住的死城,供暴走族飆車的大道,借雲霧遮遮掩掩不願露完形的冷綠色丘陵。可我牽掛著自己的身體,不到半個小時我就要把它喚醒,在答題卡上填符號了——我恍然明瞭為何古人會覺天圓地方,倘若你處桎梏中,天再高,與一穹頂屏幕何差?

在我那永不止息的意志外,套著我那自卑敏感的感性,這是第一層;縱使難得地二者目標一致,我的理性卻又制限著去路;再往外是我一無是處的身體;再往外是鐵窗,被寒潮抽淨了熱度的鐵窗。我就這樣被囚在監獄裡,著著囚服。

人常言,用外文,謊言和污言穢語都易出口,隔了層紗便不覺罪惡污濁。可如今我卻覺得這句日語代表了我對這世界最大的咒駡:糞。くそくらえ。

我沒有理由,可我還是要咒駡。我竟要費盡氣力才能找到咒駡的理由本身也是這個世界欠罵的地方。

如此便又覺得血脈賁張,了無睡意了,套上囚服,戴回眼鏡。大抵是一直受迫的緣故,迷迷糊糊雙眼看不清天地。不如說這般才能看見世界的本質。懷著噁心踉踉蹌蹌,搖搖晃晃踱步向小賣部去,陸陸續續已有囚徒向著反方向來。

他們是怎樣的表情呢?或孑然一人憂心忡忡,或三五結群相對而笑。喜怒哀樂,人之情感莫過於此,我還要求他們——也要求我自己——有更多的什麼呢。難道同是十七八歲的少年,真的要有什麼特別之處嗎?

青春期築起的隔閡還在,隔開我與其他人的那層厚厚的壁。這也許說明了我還身在其中吧。皆が特別だと思うから。日語沒學好的我那時卻以為秋田的這句是「皆が特別と思っているから」的意思。可是,為什麼不是呢。

我又重回到小賣部了,來這裡品嘗消費的罪惡感。每天我都來這裡確認新進的雜誌,科普讀物,文學,歷史,旅遊資訊,何でも良いから早く次をくれよ。分明每週開口要錢都難為情——因此又憎惡著為了拿錢必須回家的週末——卻在這裡流連忘返。

《十月》新刊到了。我夾著它去付款。自高三我便下了專心高考的決心,此外一切都是暫時的、無益的,算是迎合了周圍壓抑的氣氛。我對自己的人格說:反正其他人也是這麼忍耐著,你也可以吧?所以不再讀書了,可渴得難受了,哪能受得了,便一本一本買雜誌,用這種短小破碎的信息輸入安慰自己。

可我還是崩潰了。曾經看到把難題分類整理好的練習冊,我會感到興奮難當,恨不得一天做上一百頁。可一輪複習一結束,我便被吸入真空中了。我開始感覺到自己在無用功。幾個月來,我沒有學到哪怕一丁點知識,精神生活全仗深夜讀的雜誌。

我開始厭學了。我曾經以為這個詞和我毫無關係。

二零一八(一)

成年是一個重要的節點。至少從法律的角度就很重要。雖然進網吧、歌舞廳之類場所的權利對我是否真正重要這樣的問題,被問到就會啞口無言。但至少這個世界是相當重視的,重視到了非要把成人大會和高考動員綁在一起的程度。

那時我怎麼能面對自己已經是十八歲的事實呢?我只想著逃避,從學校裡逃出去,從高考中逃出去。一八年的那個晚上,我癱在被窩裡,不覺已過了十二點,倘若不是她發來祝福,我全然沒有任何感覺。

一切浪漫的想像都被冷風吹散了。生日沒什麼特別的,十八歲沒什麼特別的,我也沒什麼特別的。沒有魔法和超能力,沒有陰謀和懸疑,十八年就這樣過去了。

既然剛十八歲的我處在那般痛苦中沒有能力動筆,就交由如今的我吧(實際上是用鍵盤)。非要說十九歲有什麼特別的話,19是一個質數,也是秋田那個朋友車禍去世的年齡。

我農曆生日是十一月三十,因為中國農曆曆法的置閏法,十九年農曆同陽曆的長度應當一致,但也許是被偷走了一天,農曆生日還是比陽曆生日早了一天,實在是遺憾。

可是就連這篇文字我都一拖再拖,最終終於來不及寫完了,我便在開頭寫一個“一”,把剩下的部分交給未來的自己。真是不負責任啊。

我當然是不樂意再經歷一遍六月七日前的人生,哪怕只是在頭腦中過一遍。但人生困頓是非常難得的,高考合著我的理性想要給我的成長按下暫停鍵,那時的我卻反而突破了什麼瓶頸。

想到我的“最美的青春”大概已經結束了,不免有些悲哀。想到自己或許要長大了,變成くだらない大人,或者用十八歲的自己的語言來說,要“死去”了,就格外珍貴這種感情。倘若自己真的長大了,忘掉了無病呻吟、多愁善感的青春年華,至少這篇文章——我靈魂的沉澱物——能代替十八歲的自己永遠活下去。

お前は永遠に九歳で。」也希望我永遠十九歲。

四 第二個信徒/二人目の信者

那條溫順的蛇躲在我的脖頸左側面,瑟瑟抖著,我緊張地用餘光檢查右翼。教室是漂浮在漆黑海潮上的開放箱子,外面波浪起伏,造物巡迴;我與蛇肌膚相親,感受它比恒溫動物更暖的體溫。捧著手上的書又有何用?

有時我又傻傻看著教室裡六七十個腦袋,他們總要時不時抬起頭來,看教室前的鐘,望望路過教室門口的大人,或者讀黑板上脫離了今晚的語境就會被可悲地宣判為無意義的語句,此起彼伏,我在其中感受到了一種節奏感。

人不是在什麼時候都能摸到世界的脈搏的,或許是觸碰到世界關鍵的動脈了,我必須撇下一切開始思考這脈搏的意義。這不是一個可以讓自己之外的人信服的發呆的理由。

我發覺這脈搏格外緩慢。我常常二分地看待世界的速度:時間的速度與時間中的物體的速度。這兩者只要不協調,物理定律就會亂套,我曉得,但我還是二分地看待它,冥冥中感覺到兩者內蘊地齟齬,但我能感受到兩者都在變慢,因為有一樣東西既不是時間也不是時間中物體,那就是我的心理世界,或者精神,什麼名字都沒關係。

——這是一個現象,一個不平常的現象。科學家的做法是建立模型,創立理論來解釋它,然後再預言,用實驗驗證。我遵循著這個簡單的步驟,我的模型是:這個世界是一部小說,我自己創作的小說,我是一個小說中的角色。這個模型從目前來看是合理的,因為我既操縱著自己,也常常背叛我自己。其他人呢?他們也是小說中的角色嗎?我回憶這小說開始以來的三章半,我沒有與我以外的人相遇——與我相遇的都是我創作的角色,而且是(按照某些批評理論)幾乎沒有性格、塑造失敗的角色。鼠在我的觀念中就應當那樣回答,因而完全可以解釋為是我的設計;狗經過的時候好吠人,在我想來這也是當然;我如此自大,自然會設置其他同學都是唯分數論者,固然會對我低聲下氣。如果把世界解釋為我創作的小說,完全沒有矛盾,和解釋為是現實是等價、同構的。

我小帶興奮,因為我的模型工作正常;又羞愧非常,因為我居然為了我自己設置的角色而感到羞愧。

那麼,世界的脈搏這麼慢,一定是因為我——作為創作者的我——在創作時拖延了,為什麼會拖延呢?這個問題在我的心中迴響,每碰到意識的邊緣就發生彈性碰撞,毫無進展。我只得呆呆望著我手上的《奧賽教程》,口半張也沒有精神去合上。

我每當害怕什麼時便會拖延,就像小學時我貪玩回家晚了,害怕被責駡的我卻越走越慢。我在害怕什麼,如果小說寫下去就一定會發生的事情。我四處張望,這教室裡一定有就像將要落到地上的蘋果一樣將要發生的事情。

教室像被加了銳化的濾鏡,每一個細節都格外刺眼。燈光的頻閃讓我有些噁心。不要啊。」我想像自己在對自己說。這是一款有時間限制的解密遊戲,我必須找到目標,否則我的胃液會沿著我的食道往上爬,而我絕不會在這裡催吐,我不能冒著把手或者褲腿弄髒的危險。如果不解決,第五章也許就永遠不會到臨,甚至連本章都難以結束。

其實我自己清楚的吧?只是因為過於害怕,連那東西的名稱都被藏了起來,壓死在潛意識的底端,沉積岩在那裡變質,讓它扭曲到面目全非。

我需要深呼吸了。我猛猛一抽抬起胸脯,耳朵裡似被疏通了,教室裡原來隔在我心理外邊的聲音便像沖進破損船隻的海水。嘩嘩啦的翻卷子聲,還有人在補作業,他們做得已經比我多了,還要補的嗎。就在分心一刻,那名詞便放鬆警惕升了起來,我翻身一撲,終於把它捉住:這名字叫社交。

啊,是啊,沒有角色的互動,叫什麼小說啊。就是因為害怕這個,害怕寫角色的交流,所以就不願意寫下去了嗎?那為什麼不寫登山,寫去南極探險的孤獨探險家啊?你尊敬的斯科特也不是一個人去的南極點啊?

我通過責駡自己居然有這樣的恐懼來逃避事情本身。

我坐回到座位上去。罰站時間沒到,所以應當有人該注意到。但是其他人一般即使注意到了也當作沒看見,我的自卑讓我覺得我沒有資格讓其他人在乎,所以作為創作者的我會這樣寫:沒有人在乎我回到了座位上。

我拿出字帖開始摹寫,遁入逃避責任和無聊兩者的避難所,把一切決定都懸擱起來。就這樣一直耗到了下課,因為我不樂意被狗看見,所以作為創作者的我也沒有讓它前來教室查看。

倘若我這套理論是正確的,那我只要讓其他角色不與我交流——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——那麼今晚便能順利度過,我才能回到宿舍,鑽進被窩裡,去夢中為神祭祀。這是我的預言:今晚不會有任何角色與我交流。

但那張紙條打破了一切。遞給我紙條的那個男生比我還瘦小——多虧他我才沒有把自己設為瘦小的最值——藏在兜帽和眼睛後面,無論天氣多熱都縮在厚厚的風衣裡顫抖的怪人。

起初我還對他充滿同情,誰沒有一些怪癖呢,尤其是參考過我自己;因為這些怪癖就要被嘲笑、欺負,這種事情讓我想起我已經刪除放在回收站裡的小學時光,讓我的心不免總想靠他近點。悄悄觀察他,看他總駝著背,縮在一堆雜亂無章毫無營養的書中間,無論誰與他說話都浮著微微的假笑——我相信那是嘲諷——點頭哈腰,卻從來不認同任何人的任何觀點,也無論如何都不遂行別人的要求;看他被別人玩弄時,拙劣地——當然是故意表現的——表演出愚笨可笑來,讓別人更加看不起他,好從玩弄中脫身。

雖然很難以啟齒,可我感覺我愛上了他。但我答應過神,不能愛祂之外的任何人。祂說:「如你一般可憐,不正表明他如你一般可恨嗎?」當即我便吐得不省人事。可是神已經死了,我移情他人絕無可以指責的地方吧?如此想著拆開信。

信紙上方畫著正三角形和它的內切圓,下底向下伸出兩觸手,在蠢蠢欲動,內切圓中的一顆大瞳在左右張望,時不時眨一下眼。我從座位上猛地站起,似沙林中毒感覺天地昏暗。

雖然神不允許我這麼做,我還是設計了這個宗教的標誌,但我從來不曾繪諸任何地方,它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出現在我心理以外的地方。我非常確信,神的信徒只有我一個。只有我愛祂。可……

你終於發現了?沒關係,我有藥。」

儘管事情緊迫非常,作為創作者的我還是有辦法拖延逃避的,那就是結束這一章。

三 塞著耳朵的鳥籠中少年/耳を塞いでいた鳥箱の少年

從廁所出來時,天已完全闇了,然而走廊的燈並沒有開,鐵窗後100Hz的頻閃光把狂亂的影子打在怎麼也拖不淨的綠色水磨石地板上——而最為醜陋的是一條狗的影子,又肥又壯,堵在教室門口,狺狺狂吠,聲又凶又尖。我站在其後,不敢作聲,及它盡了吠叫,回身欲返辦公室,才與我對目。它即搖起尾巴,壓低了聲,極其造作之柔,問道:「去哪啦?拿試卷?今晚不用考試誒。」

不……我的聲音就似慢慢抽去空氣的罩子裡的那個鬧鐘。

其凶態便又露了,嗓子裡冒出滾動的聲音:去後面站著。忙甩著尾巴走了。我回身,狠狠一瞪,切齒:然而剛才我怎的連話都說不出呢?

我紅了臉,從抽屜裡胡亂把書砸到桌面上,用物質的混亂掩蓋我精神上的紛亂。可我的大腦在高速地運轉——帶什麼書呢?不會叫人笑話,又不俗氣,甚至能讓人對我刮目相看的書:要是能讓人在心裡想「原來他是這樣的啊」該多好!

「被屌啦?」突兀地,有異於我的意識的言語插入了我的哲思中。

我在喉嚨深處回答了。

十條燈管把地面照得醜陋噁心,他們的書包歪歪扭扭地與之相稱,卻像鏡子一樣映出了我的模樣——我到底在想些什麼?不是說好了不再在別人面前演戲了嗎——不,我是真的想看,我是真的想看這本《奧數教程》。

站在最後,捧著書凝視這一根根彎曲的脊柱,東歪西倒,一條條抽動的脊髓蟲一般。他們當然都是鐵骨錚錚,不然也不會被磁死死地囚在這裡。——我不得不對這棟建築做一個簡單的介紹了。這裡是H市最高等的監獄,關押的當然是一批批人才,水電齊全,惡犬看守。人人也都想進來,只因為這裡有個數字,比1小一點點,好看得很,都巴不得那數字離1再近一點。

我怎麼會在這啊?現在趕緊逃出去啊!

那些窗戶和門上雖然有外界的景象,但都是假的,紙糊上去的,真正的出口在我的口袋裡,因為有四個奇點而無法一筆劃的形狀。我讓它像細細的蛇一樣鑽進我的衣服,從領子裡探出頭來,再與我的耳朵連接。這是我的器官,或者說是我的義肢,SONY牌的,依賴它我才不至於是一個殘廢,一個只能聽見虛假的表像而聽不到真實的聾子。

想聽新歌,可是我不應該是喜新厭舊的人,我應該同樣想聽老歌才行。握著線控按鈕只是按個不停,隨機停,這樣最公平了,每一首歌都等可能地被選中。足夠公正了吧?足夠公正地對待死物,也許就能在絕對意志前要求自己得到公平的對待。

比如在我沒有完成作業時把我罵個狗血淋頭科代表在收了,一行一行,一列一列,幾乎沒有在什麼地方停頓,很快就能到我的空座位上——我與座位的距離能為我把科代表的詰問延後十來秒鐘,也許就足夠了,十來秒鐘可不是小數目,你在跳傘前肯定恨不得多待幾十秒鐘,你感覺自己永遠也準備不好。

但她只是低了聲音問:「你要交作業嗎?」

真是巧妙的問法,這語言藝術定是與莎士比亞學了幾招。「要」,真有意思,不是我的能力,不是因為現實,也不是我的慵懶——是我願不願意。可惜我不是不願意交,而是沒寫。我也不願意寫。

可是我應該被罵啊?抱怨一句啊,我教你說,「切,又不交」。你點頭作什麼?還要「嗯」的一聲——你豔羨我什麼啊?

她走開了,我才覺心臟敲著架子鼓。總算是過去了,我以為我被問及作業時我就會去死,可惜我已經死過一回了,在阿佐穀公寓上吊自殺,會不會再死一次還說不準呢。

耳朵裡主唱在嘶吼。

二 要吐了/吐きそうだ

一瓢濁水潑到頭頂,和我垂下的嘔吐液相溶,抹過我的眼皮、臉頰與下巴,啪嗒啪嗒打到蹲廁內腔。篩著糠的左手扶著金屬水錶,脫力的膝蓋抖著相撞。張不開眼,瞳冰刺一般疼。進洗髮水了,可我沒有閑手,又一瓢淋頭。

都浪費了,明明一直克制著的,可還是吐出來了。我在朦朧中摸水龍頭,把沾了嘔吐物的手和水瓢胡亂沖洗一番。我已經跪在蹲廁前了,也赤身露體——符合洗澡的基本要求,因此我在洗澡,顯而易見的事兒。

肚子還在咕嘟嘟作響,我側耳聽,宿舍裡只有電扇孤零零地嗡嗡叫喚。都走了——也不能排除他們正寂寂竊聽的可能。我唯有繼續洗,嘩嘩啦啦,但求能把污穢都遮住。

可是,無論怎麼洗,也沖不去記憶中祂搖曳的屍首。皺緊眉頭闔實眼,祂都一直切割著磁感線,催人眩暈地。大概切割到某個地步,神便積攢足了什麼力量——不,如此評論是大不敬,當說:神認為他應該顯現自己的力量了。便如此消失,給我這個唯一的信徒一個考驗,看看千禧年的到來是否該提前。幾乎所有的房子都被重新畫上了「拆」,並儀式性地畫上不完整的一圈。這當然是神跡。

又髒又鏽的自行車竟還能運轉,當然也是神跡。哢噠哢噠踩著它,迎著熱風,渴求凸凹不平的地面營生的幾秒震動:我還是想吐,可我的手髒得不行,非回到宿舍洗乾淨不可。

著了衣,隔著浴巾握著右手食指同中指,怯怯步入房間。腿猛地一顫——可還是要壓住驚訝。「鼠,你還在啊?」

鼠仰臥在上床,徒著一條內褲,目光呆滯凝在手機屏幕上,戴著A.T.Field一般的耳機,僵硬的表情上沒有絲毫回復的徵兆。卻待我在下床坐下要擦乾腳時,聞到頭頂傳來的一句:「是啊。我請假了。」

「不舒服?」我不是在問他請假的原因,而是理由。手機上的數字催我加快了擦另一隻腳的速度。直到我套上長襪,他也沒有作出回復。這就是他的回復。

教學樓蜂箱一般貯存了勒貝格測度是正的噪音,在原子間的縫隙鑽竄,叫每一個存在者都對這熱毒透明。被擱置在後臺的千頭萬緒終於接到激活指令了,瘋狂地彈窗出來,作業、檢討、背誦……,我低下頭,拉下袖子遮住手指,迫使自己融入這噪音的漲落中,讓它填滿我的內存,大抵就能止住自己的顫抖了。

我忘記了,直到上課前。我瞥一眼教室前的鐘,確認一下我還需騙自己多久。去借來抄啊,混蛋。教室裡所有人都似乎掛著笑,面目模糊,我的座位在哪裡?他們臉上都打著大大的紅叉,成對成組地在與同種族的其他個體交流,我的座位在哪裡?輪換座位了,這周我該坐在哪裡?我忙走出教室,絕不能有一刻停滯——不然立馬就被看出是找不到位置了,那些善良的人就會指著目的地,對我說——甚至可能要叫我的名字——:「這周換座位了,你的座位在那頭。」借從前門移步後門的時間思考這個問題:因為如果我不思考,我就不得不開口問別人了。

見鬼,我的座位在哪裡!

我還有從教室這頭走到另一頭的時間;也許我也可以假裝有事,做一個突然想起某事時的動作,走出教室,等教室差不多坐齊了,我就可以坐下了;或許……

「喂,傻屌嗎,這邊!」擺手,他們在叫我,我應該認識他們,每個人都應該認識自己的同桌。

「我操我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教室。」這當然不是我的聲音,我是不可能吐得出這樣的句子的。我的身體背叛了我的意志,把我剝離拋出,又迫使我看著我的身體,看著這皮囊的臉上掛著無比真誠的笑臉,扭曲醜陋,太虛偽了,我分明絲毫不想繼續這個話題,太虛偽了。腦袋探來探去,裝模作態,把弄聲音……

啊,要吐了。

我暗示我的身體去抬頭看一眼時鐘,趁其間鑽回身體,回到駕駛艙中,盡力保持自己虛偽的姿態,宣言道:“我要去拿試卷了。”

其實是奪門而出,沖向廁所。我真的想吐,連是去吐本身都要撒謊。難受啊,現在就像把手指伸進去。走廊似無限重複自身的分形,小時候父親送我去學圍棋時,我的焦慮也是伴著同樣頻率的路燈光,一明一暗,一明一暗……

鎖上,再難受也要忍這一步——我的坦誠呢?在這個惡癖前我的原則都破碎了,就像加法元去做乘法一樣,把我竟然好意思引以為自豪的一切品質都打成粉末,和我曾著迷地盯著看的絞肉機大概是一個牌子的。

居然還有剩,母親做的飯菜幾乎沒有消化,盡數突出,難得吃了正常得食物——罷了,無所謂,媽做得飯菜本來就難吃。——不對,我分明很珍重的,這時候還要用這麼醜陋的方式安慰自己嗎?!

搜腸刮肚,真是有夠形象的,力道不斷,直到什麼都吐不出之前大概不會停止了。